序
这篇文章写于2022 年五月，在今年八月的中元节完篇。洋洋洒洒几千字，从底层唤起的记忆。一直想记录下我和外公之间的故事，可是回忆的痛的，我一直在逃避。三年过去了，终于拿起笔，我以为时间可以抹平伤痕。可真正落笔开始回忆起外公这一生时，还是流泪不止。
大抵选择中元节那天写下这些文字是因为一早听到外婆在流泪，原来是想她老伴儿了。
一
《礼记》曰：“少而无父者谓之孤，老而无子者谓之独，老而无妻者谓之鳏，老而无夫者谓之寡。”“使老有所终，壮有所用，幼有所长，鳏、寡、孤、独、废疾皆有所养。”
前两年清明节，去墓前看外公，外婆一边哭着一边说：“你悄悄跟我说，等我死了后要多来坟上看看我，这里什么都没有，都没有……”
在去西平山火化时收掉了他的身份证，一切变成灰，我才意识到真的结束了。
二
我对于外公最早的记忆是和“灰狼”有关，灰狼是外婆家的一条狗，我依稀还记得它的样子，据说是很多年前军队的朋友送的，有一部分狼的血统，十分聪明和有灵
性，给它起名“灰狼”也大概有一部分这个原因吧。它甚得我们大家喜爱，每次我去外公家玩，外公就会让灰狼竖起前爪，只为逗我一笑。
在五六岁的小人儿眼里，外公很喜欢宠物，富有爱心。（后来灰狼养了十多年，大概在我十岁左右因为年迈而去世，走的平静安详，快要去世前怎么也不愿意呆在家里，我下次假期回来才得知被葬在了芦苇边。）
小时候寒暑假更多的记忆是和哥哥有关，一起打打闹闹长大。外公每天都去工地，小时候并不完全理解外公是干什么的，在我印象里皮肤黝黑，尤其在夏天越晒越黑，一副精神干练的样子。每天从工地上回家都会给我们带好吃的，所以那时候特别盼望外公回来。通常是很多黄桥烧饼或者是油条之类，大家族每个人都有份，尽管那时候家庭里过的并不那么富裕，但他从不吝啬。
额外奖励是我和哥哥一人一瓶大可乐或者雪碧，哥哥有的，我都会有。那时候，我觉得外公好好，就因为他并不像那个年代的很多老人一样重男轻女。尽管我是他的外孙女，多了一个“外”字，还是不讨人喜欢的女孩子。一位婆婆来家里做客，和外公聊天说到：“养儿防老，还是儿子孙子好啊。女儿都嫁给别人了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，没用的。”外公听到了后叹了口气，没有说话。但是这句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，我问自己，我为什么不是男孩。但在他眼里，我从来没有被差别对待。每年暑假都被“托管”在外公家，和外公生活在一起的日子，简单而有幸福。
因为一去不复返，这些回忆格外珍贵。长大后才知道外公原来是从事土木工程方面的，和挖掘机、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，最后也回归泥土。
三
外公像很多改革开放后的中国传统家庭那样，作为一家之主，有威严、严肃，刚强。外公表态，决定大事没有人敢反驳。他在我眼里，力气特别大，没有他搬不动的东西。饮料瓶请外公帮忙，他一秒打开。丰收季节，外婆和外公扛着一袋袋的水稻，从来没有喊过累。
关于外公很深的记忆就是（这个也算是我和外公两人的独特回忆没有人知道），大概我五六岁。有一次，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陶瓷的杯子。那应该是一个很有年代的杯子，放在正门柜子下面。我坐在房间里看着地上破碎的杯子不知所措，大哭起来，外公这时候正好进来了，我本以为他会进来批评我，内心紧张的我哭得更大声了。外公没有一点批评和责怪，进来安慰我，然后拿着扫帚扫完了碎片。这件事就过去了，没有人知道。
后来十岁左右，和外公的接触就比较少了，过节家人坐一起吃饭，会和我开玩笑逗我笑，他有着传统意义的大男子主义思想，每次都会按照座次坐在一家之主的位置，有着严厉和决断权，但是对于我和哥哥这些孩子们却没有一丝脾气。
大概十三四岁，每次去外公家，外公请我帮忙最多的就是帮他调电视，他喜欢看国际新闻，战斗机，军事，武林风（最喜欢），他了解很多国家，关注国家大事。外公给我讲起故事，滔滔不绝，绘声绘色，上知天文，下至地理。但其实外公并没有上过学，也完全不识字，一辈子只呆在扬州，没有走出过这个城市。后来外公在病床上吸氧时，跟我们讲，这辈子唯一的愿望是想做一次飞机，哪怕从扬泰机场坐到禄口机场也行。可他的身体，已经不允许了。很遗憾，外公一辈子没能走出“围城”。
曾经有一次我想教外公写字，我们坐在客厅，拿着笔和纸，我问他他想学什么字，他说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，然后向我展示了一番，还有一些和工程相关的字。除此之
外，他让我教他毛泽东怎么写。教他笔画以后，他不会一笔一划照着写我幼稚的方块字，会自己写出笔锋有个性的字。
四
我渐渐长大。十六七岁去外公家，几乎很少能看见外公，中午吃完饭人就没了，一般是去打麻将或者去钓鱼，生活日复一日的过下去。外公过六十岁时我还有印象，妈妈负责买烟花，各种零食之类，我也有参与。但邀请一大堆人庆祝，自己真的开心吗？大家族在筹备寿宴各个细节，细致到菜品选择。我不知道谁关心过外公爱吃什么菜。
五
对于外公天打雷劈的记忆就是：高中某一天周五放学回家，坐在妈妈的电动车后面，语气平缓的告诉我说，外公今天去医院体检，有点贫血，疑似白血病。想要进一步确诊，需要做骨髓穿刺。后来就听说，做骨髓穿刺时外婆在玻璃门前看哭的不行，好心疼，太受罪了。
高中学业繁忙，了解的消息都零零碎碎的，父母可能也没有完全告诉我怕影响到学习。后来以为是慢性白血病，最后确诊了是急性髓性白血病（M4EO）（记得那么清楚，大概也是我也曾经想要凭一己之力帮助外公，几乎搜索了全网所有的资料，当然各种民间偏方也看过）。
后来外公在苏北医院等待确诊的那些日子里，过的还挺开心，安慰他住几天就能回去了。全家人都瞒着他，大家装作很淡定的样子，内心却害怕听到更坏的结果。
我记得那时暑假我自己坐公交车去补习班补课，会故意坐车从苏北医院门口绕一
下，给外公带点好吃的，也改善一下医院的伙食。又听说苏北医院给出了治疗的方案，骨髓移植已经超过了年纪，先保守治疗再决定是否化疗。我们也开始在想该怎么做外公的心理工作，同时舅舅带着所有的检查报告开车去了一趟苏州某个医院（据说是全国治疗白血病的权威），有点失望给出的方案和苏北医院一样。
随着外公住院的日子越来越长，每天进行各式各样的检查，病情渐渐瞒不住了。他自己心里可能也有感觉，他的病没有贫血那么简单，也不是住几天就能回去的。后来就是，苏北医院不同意他住在这里，不收他了，开了一些药，就让回家呆着了。其实就差两个字（等死）。这是多大的打击，病人都还没有放弃，我一直坚信医生治愈的不仅是你的病痛,更是你的心灵。有时候怎样措辞或者是些许安慰，起到了更大的作用。家人们只能告诉外公病差不多好了（白血病前期的症状不明显，轻微贫血），回去再吃点药就好了。我觉得外公也明白在骗他，看破不说破罢了。
六
后来就是某一天晚上，病情突然恶化，被救护车送到了西区市人医。他知道以后生活很颓废，原来内心坚强的大男人内心也会害怕。一直安慰他心理的积极作用要大于药物，要勇敢战胜病魔。他本来是准备尝试化疗的，后来因为又听说化疗很痛苦，隔壁某病房化疗后又复发去世了，受了很多折磨，加上外公担心高额的费用会给两个家庭造成经济负担（我猜），外公不同意化疗。
我终于在高三难得的假期有机会去看外公，来到了西区市人医的23 层（医院一共有24 层，据说23、24 层接受的全是癌症病人，24 层每天换床位的速度都很快，一开
始还算阿Q 精神，外公不在24 层，住在23 层呢，后来得知根据病情程度应该分到24 层的，只不过24 层正好没床位了，23 的床位刚空出来）
我站在23 层的电梯旁，看着玻璃墙外人流的川流不息，高楼下的人和车都小小的，路很直，社会在有秩序的运转着。我思考着病魔、生命和死亡的关系，人生的意义和价值。
高三的生活，只允许我在 23 层只呆了一会，探望完外公就离开去上学了。还有一
件印象很深的事，住在外公隔壁房间的是一位17 岁的小男孩，妈妈在卫生间旁特别绝望的哭（我从来没见过作为一个母亲如此脆弱的时刻），我正好和外婆去卫生间碰到了。原来是儿子上午还好好的（白血病最害怕的是发烧，千万不能发烧），下午就高烧了，身上铺满了冰袋，包括手臂和双腿的缝隙，到处都是（从门缝中瞥见的那一刻被触动到）。很多病人的亲属来安慰她，大家素不相识，却相互鼓励。后来听外婆口中说，晚上就去世了。
外公一直都没有发过烧，这也使得他虽然是急性白血病，也度过了生命最后有一两年的时光。
七
外公68 岁。在扬州是算虚岁的，所以会加上一岁，69 岁。家人决定给他提前庆祝70 岁大寿，大办一场。其实一是害怕他活不到古稀之年，二是也能算生命能有一个圆满的句尾。那段时间外公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，每天按时吃药，去医院接受治疗，但还是想住在家里，也尽量满足他的要求。
我突发奇想，想在外公的生日大寿上朗诵一首诗送给他。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他，他甚是开心。然后我一开始想在网有所借鉴，学习一些华丽的辞藻展现一下，后来想，和今天的这篇文章一样，词藻不必华丽，但求真实、真情。
附小诗原文：
尊敬的长辈、亲朋好友,首先感谢你们来参加我外公的生日宴。
亲爱的外公,向您送上最真诚,最温馨的祝福,祝外公健康平安,幸福快乐。下面,我写了一封小诗送给我的外公：
《致我亲爱的外公》多神奇啊
外公的口才啊
如此之好,有着条理清晰的头脑外公的脸上
镌刻了七十年的人世沧桑,饱经了风霜。没有一笔不精细,没有一划太肤浅。
我和外公的点滴充满了美食。每次外公从工地回来,
我和哥哥都会各有一瓶大雪碧。小小的我,
抱着大大的雪碧, 满满的满足。 我也知道,
外公最喜欢吃的
就是那方巷街头那黄桥烧饼了。外公不喜欢吃山药,
喜欢吃萝卜
外公不喜欢系鞋带的鞋, 喜欢直接穿的。
外公不喜欢看电视剧,
最喜欢周六下午的武林风了。我和外公的点点滴滴,
充满了外公对我的关怀和我对外公的爱人,要学会感恩
今天我以外公为骄傲,
明天会让外公以我为自豪。
祝他们长长久久的永远陪伴下去。Happy birthday, grandpa
and grandma. I love you!
我不想煽情，弄得大家很感伤，特地写的轻松愉快一些。
写好后去外公家，我就给大家假装上台表演一下，站在小板凳上，开始了我的朗诵，因为很贴近生活，把全家人逗得哈哈大笑，外公更是开心的不得了。外公打趣问我，会不会“锈螺丝啊？（第一次知道原来是指上台以后掉链子的意思）我私下排练了好几遍，外公外婆也百听不厌。我还问过外公”公公，你觉得我戴眼镜好看，还是不戴眼睛啊？上台要不要戴眼镜呢？“外公说，”现在这样戴着眼镜就挺好看的。“ (所以，外公喜欢我戴眼镜！) 后来大家一起又讨论，是用普通话朗诵还是扬州话，毕竟台下都是扬州人嘛。妈妈觉得我说扬州话有普通话口音，朗诵起来怪怪的，那么最后就敲定好了！
很快就到了 70 大寿生辰的那天，外婆家特别热闹，马路口就有气球（上面还写了
外婆的名字，正好一起过 70 岁），突然还有些紧张，面对着台下几百个人，而且大部分都还是我认识的。外公再次笑我，“上台会不会锈螺丝啊？“我回答道”哪里会！ “
那一场大寿真是热闹，请了司仪和表演团队，在主持人开场白以后就是哥哥先上台致谢，然后就是我这个外孙女登场了。音响师偏偏挑了个抒情音乐，读了那么多遍已经快会背了，在这个音乐氛围下竟然有点哽咽,还好没哭，完美朗诵完下台了。姐姐偷偷告诉我，我在朗诵时外公外婆都在偷偷抹眼泪。我想，这里面的感情很复杂吧。
在那一刻，我相信我如诗中成为了外公的骄傲。中国传统社会中男人的感情从来都是隐晦的，很多家庭到今天也是。从来没有说爱你，但一言一行都是爱你的表现。我自己也很想跟他说一生我爱你，但台下几百人的场合下，我还是说了他听不懂的“I love you.”
八
高三的假期越来越少，学习任务越来越重，去探望外公的机会也少之又少。
外公的病情恶化了，需要在医院吸氧，还是觉得住在家里舒适，外婆照顾起来也更方便一些，妈妈便买了一台吸氧机在家里供他吸氧。那时候每次我回去，外公都让我给他拍张照片，作为最后的遗照。说了好多次，我都没有拍，我跟他说“你还要活好多年呢，别想什么遗照了“。他有一次真的特地去穿了过年才会拿出来穿的新衣让我拍，他可能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多了，我也没有拍，我觉得不吉利，内心也不想面对亲人会死亡这个事实。现在挺后悔的，外公已经化作了一堆灰，再也拍不到了。他现在的遗照还是他身份证上的照片，比他实际外貌年轻许多，美颜痕迹过重。这也是我一直的遗憾。
但我曾经的手机里有一张外公和外婆的合照是我拍的。大概在十四五岁时，有一年在外婆家过年，我睡在后面的小客房，外婆在我房间里玩，外公走过来突发奇想说，来拍一张合照，然后搂着外婆，两个人充满幸福的微笑面对我，我开心地按下了拍照按钮。
九
最后就是在某天妈妈告诉我外公去世了，在家里走的很安详。在去世前的一两周我回去看外公时，那段时间外公像变了一个人，对外婆脾气很不好。我最后一句跟外公说的话大概是：心态要积极，积极的心态才能战胜病魔，然后开开心心的过好每一天。还有，不要跟婆婆发脾气，婆婆每天照顾你多辛苦啊。等我下次回来看你。外公点点头。
然后，就没有然后了……剧终。
我的记忆会有差错，但我对于外公的爱不会变。十
很想外公时，就去看很多和死亡有关的书。无论是谢利·卡根教授的《耶路大学公开课：死亡》还是史铁生《秋天的怀念》，都给了我很多慰藉。听说《寻梦环游记》也和死亡有关，也去看了。
有感触的台词如下：
The real death is that no one in the world remembers you. 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。
人的一生，要死去三次。
第一次，当你的心跳停止，呼吸消逝，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；
第二次，当你下葬，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，他们宣告，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，你从人际关系网里消逝，你悄然离去；
而第三次死亡，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，把你忘记，于是，你就真正地死去。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。
我不禁思考，死亡的背后，到底是什么？后记
又是一年清明节，坐上回家的火车，看着窗外的风景，内心宁静。家乡对于我来说，不止有想见的人，还有的是乡土情怀，那是一种归属感。
一家人来到外公的坟头前，杂草已经长到有人那么高了。给外公的贡品也被鸟雀叼的不堪。死亡的背后，到底是什么？
我和妈妈说到：
“我好想回到 2010 年，去见一些人。” 妈妈说：“想见谁？”
我叹道：“年轻如泰山一般的外公和童年的自己。”
老方的故事到此为止，多想在电脑前再多敲下几个字。可人啊，有始有终，他永远是我心中的骄傲。人生短暂，珍惜身边你爱的和爱你的人。
看完我和老方的故事后，跟他们说声：“我爱你”吧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