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红楼梦》导读

发布者:王蔷馨发布时间:2023-06-06浏览次数:10

于此书,吾虑良久矣,然未敢贸然行文。一因学识浅陋不能胜任,勉强为之,易陷穿凿,见辱于方家之哂,自是细事,断众人欲览之望,则罪莫大焉;二因于此书缘分实浅,二十余年前,余在中学,情智未开,偶然翻阅,懵懂茫然,书中文意如水过滩石,风穿弄堂,了然无痕空空如也尔。其时尚有87版电视剧流传,奈何家庭尚无电视,断续于同村家中观之,亿其影响,唯余“枉凝眉”一曲而已。逮至成年,余读大学,始正式接触此书,遇目所见,于其故事人物略有所感罢了,不能辨其“真假”,益不能悟作者雪琴之“辛酸”。此后吾在讲台,为诸生主讲中国文学史一课,《红楼梦》为清代必讲之小说,始有意以艺术角度关照之,虽理论之思初具,然不过遵学界之共识,人云亦云而已。携此等不足,为石头撰写导论实有黛玉初入荣国府之步履惟谨,恐人耻笑之惧。唐突作者,唐突此书焉。

吾国传统学术,常以经史子集统分群籍,尤重者在经史二部,子部之小说,往往以道听途说之言视之。自庄子外物,刘氏七略,以迄班氏艺文,释义定准,遂为成见。孔氏不语怪乱神,致远恐泥君子弗为之言,又陷小说及其作者于虚妄卑鄙之境。是故千百年来小说终不为传统文人所重。茶余饭后,聊佐清欢,即偶一为之,意在搜奇,增广见闻尔。然其心中,不过小道目之,有补于名教也。作者之才情,社会之现实,人生之哀乐多倾注于诗文辞赋中,小说不能与其同日而语矣。小说之体,当萌芽于魏晋六朝,成熟于李唐,文人始有意为之,传奇遂为当时之一大奇观焉。宋元之话本继其后,通俗体小说别开生面,流演层变,赖社会经济世俗之力,终成吾国后世小说之主流也。后世文言短篇亦复勃兴,通俗长篇佳作频出,终打破文坛旧有之格局,尤在明清两代,可称一代之文学焉。其作品包罗万象,诸如历史演义、英雄传奇、神魔鬼怪、狭义公案、世俗风情等等无所不有,各有胜场,往往引领一时之风尚;其形象则帝王将相、英雄豪杰、才子佳人、市井细民、神仙精怪等,或美或丑,或善或恶,往往生动传神,各具特色;其叙事或直接,或婉曲,或宏阔,或细微,无不自出机杼,引人入胜;其语言或质朴、或典雅、或文言、或白话,多能文质彬彬,口吻毕肖。由明迄清,积数百年之力,乃有《石头记》一书横空出世。当其问世之初,即引起轰动,众书无不为之黯然失色,时谚有“开谈不说红楼梦,读尽诗书也枉然”之叹。于是乎传抄刊刻,流布天下,享誉海内,遂成为中国古典小说无法逾越之高峰。

是书乃清曹霑,字梦阮,号雪芹者所著也。曹氏于康熙朝,宠渥有加,三代任江宁织造之职,富贵江南,钟鸣鼎食,诗礼簪缨,遂为一时之大族。雪芹约略生于康熙五十四年间(公元1715年),卒于乾隆二十八年(公元1763年)。其年少日,家道未衰,锦衣玉食,无意于仕途经济,然其天赋异禀,爱好驳杂,博览群籍,醉心于诗词歌赋中。正如书中所言:“每日只和姊妹丫鬟们一处,或读书,或写字,或弹琴下棋,作画吟诗,以至描鸾刺凤、斗草簪花、低吟悄唱、拆字猜枚”。雪芹生于纨绔之家,然其性情才学已卓然不群。怎奈好景不长,曹家于雍正六年(公元1728年)获罪被抄,举家北迁京师,从此家道沦落,以卖字画、亲朋救济艰难度日,甚至于“满径蓬蒿”,“举家食粥酒常赊”,“茅椽蓬牖,瓦灶绳床”。遭此变故,雪芹性情依然放达如故,与志同道合辈酬唱往来,不露窘迫之态。常出入于诗赋、金石、绘画、园林、中医、饮食诸趣之中,安放苦痛之心灵。天上人间之境况,犹如梦幻,亦使雪芹深谙世间炎凉百般况味,忧愤淤积于胸,遂凝聚于笔端,于悼红轩中,历时十载,增删五次,呕心沥血,苦心孤诣,著成石头记一书。书成,雪芹泪尽而逝。呜呼哀哉,天妒英才!

是书乃雪芹泣血呕心之所作,当中自有深意存焉,然其意实有表里之分。开篇作者自云:风尘碌碌,念及当日之所亲睹亲闻之女子,其行止见识皆出男儿之上,遂借贾雨村言,敷衍一段故事来,使闺阁昭传,又可悦人耳目,破人愁闷。此自是作者障眼法尔,然其“大抵言情,实录其事”之意甚明。书中以宝玉与宝钗、黛玉之爱情为一大主线,以贾府之大观园为背景,兼及众女子悲喜离合,按踪循理,娓娓道来,真假虚实错杂其中,众女子之才貌、性情、举止流动于字里行间,恰似丹青妙手,使其观之如在目前,美不胜收。读者无不沉醉于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之悲喜纠葛,为之目动神摇,心有戚戚不能自拔。黛玉之泪尽而逝,宝钗之婚后守寡,众女子万艳同悲之结局,宝玉之悬崖撒手而为僧,凡此种种,又复增读者内心无限悲凉遗憾之喟叹。书中文辞精美,雅俗兼备,传神生动,实乃匠心独具,总其古人之大成。黛玉诗清新深婉,宝钗诗自然聪慧,宝玉诔文沉郁顿挫、感慨遥深,判词曲文寓意深远又不失警精流丽诸如此类,使读者如入芝兰之室,时时驻足流连沉吟,想其诗文,如见其人。观其人物言语,黛玉之尖刻,宝钗之聪慧,凤姐之精明泼辣,贾政之迂腐,乃至刘姥姥之朴野、薛蟠之粗俗等等,无不跃然纸上,闻其语即知何所人也。书中意境亦复独造。黛玉葬花,花态花魂与葬花人葬花吟,不可区分。湘云醉卧,芍药扑身,花娇艳人妩媚,难辨彼我。潇湘馆之翠竹萧疏,蘅芜苑之房无杂饰,怡红院之花团锦簇、怡红快绿,凡是人物所居皆能合其身份性格,物与人浑然一体,见其所即知其人。观以上作者所创设,真乃是古今罕有其匹,使读者仿佛不经意间置身于诗之意境、情境里,徜徉于吾国文化丛林之中,嗟叹之之不足继之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。以上等等乃书中之表意。

书中叙事由女娲补天至太虚幻境,再至风尘俗世荣宁两府,草蛇灰线,伏脉千里,由男女情事兼及人生社会,世事众生,或明或暗,仔细推究,方乃渐悟作者之内心衷曲寄托。王国维先生以悲剧之观念解读此书意蕴,可谓深察雪芹之味者也。何谓悲剧?鲁迅先生曰: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。虽有局限,仍可借鉴。宝、黛、钗三人爱情终归幻灭,最终一死一寡一出家,此是一悲剧也。如此悲剧不仅三人之悲剧,亦是千百年来古代社会男女共通之悲剧。大观园其他才情直压须眉之众女子结局少有善终,或惨死或出家或远嫁或被弃,几乎无一能主导个体之命运,此又一悲剧也。大观园青春女性之悲剧,亦是吾国传统男权等级礼法社会中女性地位一大写照也。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盛极而衰,一代不如一代,最终落得大厦倾猢狲散,此三悲剧也。家族乃古代社会之根基所在,其灭亡无乃整个社会行将就木之缩影焉?宝玉长于贵胄之家,任性叛逆,不以仕途经济为务,爱博心劳,平等待人,才情卓异,不随波逐流,确与家庭社会格格不入,最终走向幻灭,撒手悬崖,此四悲剧也。宝玉乃明清时期科举僵化理学大兴背景下,进步贵族青年之一特殊典型也。能解以上四旨归者,始能于是书登堂入室矣。雪芹创作此书,实为用心良苦,辨其真假,知其表里,方能超脱于人情世故之外,体会作者所掩之社会、人生、哲思诸深邃道理也。

石头一书,乃雪芹玉汝于艰难困苦之中,批阅增删历时十载。起初知之者甚少,偶在亲朋间传阅,阅览传抄,或有评议,雪芹虚心采纳,不断修缮,直至完稿,或许仍笔耕不辍,直至仙逝。而其流传,甚为曲折,最初以抄本流传,存目八十,多以《石头记》为名。能见最早版本为乾隆十九年(公元1754年)甲戌本,全名为《脂砚斋重评石头记》。之后又有己卯本、庚辰本、王府本、戚序本等先后问世,亦是八十回目。按作者所述及脂砚斋诸人评语,《石头记》全书应有一百一十回。至于为何之余八十,众说纷纭,俨然已成红学中最大之疑点。后世研究者或云作者自删,或云传抄中遗失,或云雪芹未完,至今已渺然难考焉。红楼未完之缺憾,遂成后世读者莫大恨事,亦是红学家们争论不休之大公案。引出后世不知几多眼泪,几多口舌,唯寄希望于未来地下与故纸堆中。幸赖脂砚斋、畸笏叟诸人之评点,后三十回之情节及人物命运大致可推测,算是遗憾中些许安慰。诸君如若览读研究《红楼梦》,当以此版本为是。为小说成书作改编或者续书乃古代一大传统,如《水浒》《西游》之类,何况未完之《石头记》乎!于是乎坊间好事者始刮肠搜肚、千勾万联补续之。通观之,无论能否,皆不能与作者原意吻合者,其间文辞又大多让人不忍卒读尔。其有影响较大,流行近两多百年,甚至取代原有《石头记》之地位者,当属乾隆五十六年(1791)刊刻出版,高鹗补写后四十回之《红楼梦》,后世称为程甲本,次年又出程乙本。刊印本多以《红楼梦》为名,百二十回。因其文笔构思远超它书,高鹗、程伟元于序言中又称乃历年搜求所得,仅做梳理删改之事。读者不辨,信以为真,流传至今,遂成最通行之本。续书可争议处颇多,红学家论证忒繁,于此不一一赘述。诸君欲读此书后半部,当具慧眼,万不可视为雪芹之旧稿也。

由一部流行之小说而为红学之一大学问,于中国文学中殊为罕见,使世人不得不对其惊叹拜服焉。一因其本身所具无穷魅力,二因其所留无数争议。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终成巨观。赞之者誉其为天地间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之作,毁之者骂其宣淫纵欲流毒无穷之书。相反相成,推波助澜,虽几经禁绝,仍广为传播。考其流传接受,初期读者多为书中情事所感,甚或有侵淫其中呕血而死者,有探隐索微附会时事者(明珠家事说、金陵张候家事说、和珅家事说一时具起);稍后有王希廉(著有《红楼梦评序》)、张新之(著有《妙复轩评石头记》)诸辈作艺术评点者;逮至二十世纪初,有王国维先生假西方悲剧之论作哲理分析,让人耳目一新;又有王梦阮、沈萍庵(《红楼梦索隐》)与蔡元培(《石头记索隐》)等人勾连史事之索隐者(前者以为:“是书全为清世祖与董鄂妃而作,兼及当时著名王奇女也”。后者以为:“《石头记》者,清康熙政治小说也”。);又有胡适、俞平伯诸人以此书为雪芹自传之考据者;建国之后,又有周汝昌、冯其庸、蔡义江等红学家继其后,引领开创研究之新局面。自石头成书至当代,几近三百年矣,读者之众多,研究队伍之庞大,著述之宏富,非它书可与之比肩。雪芹《红楼梦》譬如一取之不尽无量宝藏也,现已成国人所公认大名著焉。因此书之成就,曹氏雪芹为全世界所敬仰,比之英伦之莎士比亚、法兰西之雨果,亦毫无愧色!

在此,略举后世名家之赞誉片言,以飨诸君,或可略增民族文化自豪之感。鲁迅于其《中国小说史略》中如是言:“至于说到《红楼梦》的价值,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。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,并无讳饰,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,坏人完全是坏的,大不相同,所以其所叙有人物,都是真的人物。总之自有《红楼梦》出来以后,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。”毛泽东主席在其《论十大关系》中如是说:“我国除了地大物博,人口众多,历史悠久,以及在文学上有部《红楼梦》以外,很多地方不如人家。”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如是说:“《红楼梦》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部古往今来绝无仅 有的‘文化小说 ’,“是我们中华民族文化的代表性最强的作品”。著名作家兼红学家王蒙如是说:“《红楼梦》令你觉得汉语汉字真是无与伦比”, “它似乎已经把汉语汉字汉文学的可能性用尽了,把我们的文化写完了”, “《红楼梦》是经验的结晶。人生经验,社会经验,感情经验,政治经验,艺术经验,无所不备。《红楼梦》就是人生”, “几乎是,你的一切经历经验喜怒哀乐都能从《红楼梦》里找到参照,找到解释,找到依托,也找到心心相应的共振”,“《红楼梦》帮助你体验人生。读一部《红楼梦》,等于活了一次,至少是活了二十年”。赞誉太多,恕不能遍举。

当今乃我国传统文化复振勃兴之际,诸君如若有意,何不于此“百科全书”式小说《红楼梦》中稍加留心,不但增长学识,开阔视野,领略其中无限精彩绚烂之风光,亦可延年益寿,康泰身心,百利而无一害。如此美事,怎能在大学错过?

以上文字,非白非文,有非驴非马之嫌,诸君莫笑。因临时起意,遂成不伦不类之体,权当懒婆娘的裹脚布吧。